生活趣事

音樂家

若然大南街的年輕咖啡店蘊藏着生機賁發,那末深水埗新興的納米樓房也算是帶着可堪玩味的矜持。宅居在狹小的住處,不經不覺已是這裡既有的生存方式,就像巢居在茂林裡的蚯蚓設法要鑽出屬於自己的洞。城市逐漸變成方程,就連生活方式也可以編碼,在本來各種各樣的存在可能裡,我們卻甘心樂意地成為機械化的組件。

這天到音樂家的納米樓房作客,大廈的名字固然堂皇,樓房稱為開放式,就是沒有房間的意思。客飯廳內置了一個米白色衣櫃,旁邊擺設了同樣米白色的微型沙發,攤開來是單人牀,大概要曲膝而睡。他是音樂家,想盡辦法要在家中置一台鋼琴,琴身小巧,或者對彈奏有些影響。家裡沒有一張小桌,鋼琴面鋪了張厚身絨布,上面端放了飯碗和餐具,是用膳的地方,另有幾本卡爾維諾的書。音樂家說話時樣子像憋住般無法呼吸,他告訴我這就是在香港以音樂為業的下場,我聽着他在狹小空間裡彈奏「貝多芬C小調第八號鋼琴奏鳴曲」,先是第二樂章,聲音委婉,像是在訴說現在生活潦倒的感傷;直至旋入第三樂章,尤其在幾段高亢的琴音裡,我像聽見音樂家在預表自己的將來,他必會在這寂寂無名的房子中老去,音色根本是他對將來最大的諷刺,也使人聽得愴痛,悲愴奏鳴曲,彈奏間令我想起波特萊爾的巴黎,城市裡除了冷漠的記憶,那甚麼也沒有,城市也彷彿把音樂家撇棄了,且沒有想過他原是可以為城市彈奏一曲。

音樂家自從搬進深水埗的納米樓房,住處裡一直堆滿令人發噱的雜物,然而能擁有自己的房子,他總認為自己是幸福的。而為了讓日子過得更加美滿,宅居的人會在窗櫺旁邊設置高桌高椅,大撮光線從窗外映入,目光卻張看外頭的高樓,為佯裝與外頭的世界渾然無隔,音樂家總相信有天會遷至外頭偌大的樓房,故此,他會說,家居不在於大小,而在於怎樣的生存方式,當城市的現代性不斷地扭曲人的尊嚴,我們反要活出個性化的生存本質,反思真實的存在價值。音樂家這樣想,宅居的心理才會顯得平衡,而現在狹小的住處只是暫時的折騰,有天總會迎來稱心滿意的慰藉。

只是,我看出音樂家的生活有些失序,面相完全失卻了音樂家的風範,緊蹙的眉結,手有些抖,就連坐着也佝僂着背,他似乎仍在盤算下一步的各樣可能性,反正自己已豁了出去,在還可自由選擇時,他理應重新替將來把脈。在起始的時候,要當音樂家的念頭一直在發酵,他得了一些獎,就是少許知名度,一次黃昏後的悸動,他撇棄了與家人同住,開始每天作曲、參加音樂比賽、纍積學生人數。

可是,拚了這麼多年,就連半紅不黑也算不上,在學琴的音樂圈子裡,他認為自己根本算不上甚麼。而我只一直以為是音樂家看不透,難道他不知道甚麼界別也是這樣嗎?繪畫的、寫作的,也不過如此,每個人也在期待着光環,甚麼時候有閒餘來給你足夠的關注。縱然音樂家再變本加厲,如毛姆筆下《月亮和六便士》的查爾斯.史崔蘭,為了繪畫,拋棄自己的妻子和股票從業員的工作,大概最終只會換來不葷不腥的生活,或者正面一點說,音樂對於他而言既不是誘餌,其實本來已融進他的身體,只是,這裡沒有給予他足夠的空間,卻讓他在惶惑中繼續那玩命的假象。

住在城市裡的人,一直以為向上發展是城市唯一的變貌,而不知道永遠只求向上的想法其實危機四伏,就像蒲公英隨時會被迴風銜走,土撥鼠瞬間會被麻鷹抓飛,城市人也不知道在這種狀態下早已成為祭品,而建構城市的人就像從來沒有考慮過度發展而來的後遺,也沒有想像不健全的空間會造成精神上無可挽回的創傷。音樂家終於體會得到了,他慢慢厭棄在納米樓房裡的日子,日子乾涸得如纏在泥裡的彈塗魚,有時咬嚙着某一種相同的生活方式也不是辦法,音樂家開始在街頭表演,一方面是為了有聽眾,也算是不負音樂的原意。

然而,他演奏的是jazz piano,電子鋼琴無法呈現應有的音質,但最荒謬的是他居然在深水埗鐵路站附近的街頭演奏,那到底誰有興致駐足欣賞?社區裡的街坊手停口停,活脫脫的來去,大概連生活也無法分解,若沒有過度的干預已算是萬幸,在黏稠的日子裡,街坊需要的氧氣其實只是賴以維生的一份工,然而,音樂家也不是不明白,他又何嘗不是在街頭裡打一份工?只不過古典音樂是他仍然相信的堅持。哲學家本雅明說,在城市的現代性裡,城市的時尚唯美將漸漸走向死亡,有一天我們只會留心現代性帶給我們的物慾,而忽略藝術精神賦予我們形而上的價值。話雖如此,音樂家的唯美生活表現方式,倒如在一個老舊池塘映照的一瀉清輝,是值得尊重的,雖然,在街頭裡認真細聽音樂家彈奏的,大概只有身旁那頭沒有人關注的癩皮狗。

空間本來是有限制的,但思想沒有。在既定的城市空間裡,到底思想會比身體更自由,若不打算把將來定性,好應在城市化過度超前的狀態尚未成形,好好整理自己的思緒。音樂家終於想通了,他原以為一直參加各項音樂比賽,爭取知名度,有天將會有人替他弄出華美的海報,張揚他即將上演的音樂演奏會;但可笑的是,比他更具盛名的音樂家,也像是睽違已久沒有露面,想必和他一樣過着霉濕的日子。

於是,音樂家決意壯起膽來,跑進大南街的年輕咖啡店裡,也管不得人家說自己神經質,詢問店長是否需要考慮佈置一個音樂時段,真實地有個人來音樂演奏。音樂家的怯生生表情卻烙滿了對音樂的熱情,反倒店長張着嘴,眨了幾下眼睛,請音樂家端坐在高椅上,給他沖了杯美式咖啡,看來是有事慢慢聊的意思。音樂家點了點頭,翻開卡爾維諾的小說,佯裝的目光在偷瞄着店長。新穎的裝潢,店內一片白,除了部分點綴,都是白色的;客人穿搭新潮,一副滿有生活品味的樣子,桌上都是蘋果電腦。他在閱讀客人,想像這些人都懂音樂,彷彿都是潛龍。然後,店長和音樂家點頭,說話淡淡然般,沒有過度興奮,也不全然否定,只執拗地要求音樂家在每次演奏時彈奏蕭邦。

對音樂家而言,這是他首次擁有自己的演奏空間,一如作家終究有了自己書寫的地盤。音樂家離開了咖啡店,本來打算回家,只是想起樓房裡的空氣如醃製過的煙燻魚,密封的樓房就像只適宜細菌繁殖,他忽然感到紥在身上的全是困窘,如果可以,他寧願從此住在咖啡店內,永遠不回去那個悚然心悸的地方。

中午時分,城市在喧囂,許多人仍在張狂地塑造自己的可能性,然而音樂家回家了。今天是屬於音樂家的,總算得上是個新開始。他將外衣扔入衣櫃,把琴面的東西挪開,張開鋼琴,開始彈奏「莫札特A大調第11號鋼琴奏鳴曲」。音樂家深呼吸一口,彈指間靈活地彈奏起來,流暢和清晰的音色變化出純淨的線條,輕快的琴音十分寬闊,音樂家似是前所未有地在彈奏,頭按節奏搖晃,表情不住變化,如此一直彈奏了六個小時。

音樂家沒有喝水,也沒有吃東西墊肚子,本來打算一直彈至睡覺,可是,音樂家倏地放緩彈奏,慢慢蓋上鋼琴,轉過身來,看着窗外映動着的霓虹燈閃光。他為自己輕笑了一下,他看來只是有了個演奏的地方,說到底甚麼也沒有得着,他當然不是不知道,這樣下去的日子總不好過,他知道自己真正擁有的其實只是這個納米樓房,且在這樓房裡一直為自己彈奏着熟練的樂曲。原來只要沒有開燈,晚上在樓房可以如此昏暗,音樂家想起谷崎潤一郎的《陰翳禮讚》,若果他繼續地彈下去,就會如谷崎潤一郎所說,「擔心在這樣的房間裡,忘卻時光荏苒,不知不覺中歲月流逝,出來時已白髮蒼蒼。」音樂家又無故地失笑了,而且比起上一刻笑得更加虛無,更加深邃。

算了吧。音樂家終於開展了在咖啡店的演奏生活,他刻意展示蓬鬆的頭髮,架起黑色粗框眼鏡,深啡色格仔正裝外衣,手捧着幾本厚重的樂譜,外貌看來十足知名的音樂家。他似乎接受了這種生活方式,就像一位護林員,終究適應了廣袤的雨林,還打算餘生將自己交給樹木,和這片樹林終生廝守。對於音樂家來說,只要不用再長久逗留在納米樓房裡,外頭的世界仍許是未知之數。